此心安处，是中国——记中国家电业研发第一人胡自强博士（三）

本文为《此心安处，是中国——记中国家电业研发第一人胡自强博士》系列连载的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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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中国——记中国家电业研发第一人胡自强博士（二）

 

“这个项目的成功经验可以总结，但无法复制”

这的确是一个完美的选择。2002年10月，胡自强开始参与早些时候已经启动的GE家电与小天鹅的合作谈判。实际上，GE家电当时考虑找企业合作大容积滚筒洗衣机项目时，并未完全锁定小天鹅，同时在谈的还有韩国三星。两者相比，三星的技术能力更强，而小天鹅报价更具有竞争力。对于即将主持这一项目执行的胡自强来说，三星是一个更为保险的选择，毕竟作为项目负责人，把产品研发出来才是第一目标。但是胡自强更加倾向于小天鹅，因为这不但可以让他有机会为中国家电业做点贡献，更让他有机会近距离了解中国家电业。

而结果也正如胡自强所愿。受“非典”疫情的影响，2003年6月，胡自强才借主持GE家电与小天鹅合作的大容积滚筒洗衣机项目的机会来到中国。项目从一片空白中起步。无论小天鹅还是GE家电，在当时，都不掌握大容积滚筒洗衣机技术。甚至，对于GE在研发过程中使用的一些研发方法和工具，小天鹅也并不掌握，更不要提一些关键的实验室设备。

2002年底，时任小天鹅总经理的柴新建博士，带着从小天鹅选拔进GE项目的业务骨干，来到美国GE家电总部路易斯维尔，这是两个团队的首次交流。

“当时就发现，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与他们对话。”当时在小天鹅GE项目里负责质量管理的许莉回忆说，“英语不好的就不用说了。团队里英语好的也是一脸蒙。一天交流下来，每个英文单词都听得懂，但是连在一起就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另一方面，作为GE家电当时最大的海外项目，GE家电给予了这个项目最大的支持，但同时也对小天鹅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比如，如果产品上市后有一台洗衣机出现故障，就要罚多少美元那种要求。”很多年以后，许莉还对这条要求记忆犹新。

一场交流下来，小天鹅团队中就有人打了退堂鼓。在他们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随着项目的进行，也不断有人因为看不到希望而退出。“但总有人留了下来。”多年以后，作为当时选择“留下来的”其中一员，许莉感触最深的是这个项目带给整个团队的巨大提升。实际上，在做完这个GE项目之后的多年里，小天鹅还仍然是唯一掌握大型滚筒洗衣机技术的中国企业。

在这样的基础上起步，作为项目经理的胡自强，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个项目会失败。作为一名已经非常成熟的项目经理，虽然当时的他还不太熟悉洗衣机的研发，却有必胜的信心。一方面，是对自己技术功底的自信。在当时，胡自强已多次进入全新产品领域，均能很快驾驭。他说：“我做的项目还从未失败过。”另一方面，虽然小天鹅给出的团队连最初的交流都无法进行，但他看到了这批“留下的人”身上的素质和激情。“谁天生就懂洗衣机呢？人都是一步一步学起来的。”胡自强说。而柴新建也在这个项目上“发了狠”：“不就是洗衣机吗？又不是要造航天飞机。”

那是一段无论多久以后回忆起来都仍会激动的日子，虽然项目参与人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中国家电业发展进程中非常值得记录的一笔，但项目的难度、团队的协作精神和专注度，都让每个参与人难以忘怀。“这个项目的成功经验，可以总结，但是无法复制。”许莉说。

面对未知，胡自强首先点燃了整个团队攻克难关的激情。在来到江苏无锡主持召开第一次项目团队会议之后，胡自强一反常日的温和，把一些内心对项目不抱有希望的成员请出了团队。同时，他提出要求，所有的团队成员必须是全职，不允许同时兼任小天鹅的其他职务，必须全身心投入。一方面，这可以让团队成员更加聚焦在项目上；另外一层意思，是让每个人都要意识到，一旦进入项目组，就不会再有退路。通过这一举措，胡自强把一群真正拥有梦想的人聚在了一起。

“这么一说，你可能没有啥感觉，但当时我们小天鹅的副总经理，因为加入这个项目组，要从自己的办公室搬出来，与大家一起坐小隔间。”许莉说，“而你原来在小天鹅的职务，会有新的人顶上来。”

许莉所说的“小隔间”，指的是这个项目的作战室内的工位，把团队的人聚在一起，是为了便于沟通、协作、高效解决问题。有意思的是，为了描述这一项目的挑战性，GE家电将这一项目命名为“Magellan”（麦哲伦，葡萄牙航海家和冒险家，带船队完成人类首次环球航行），这个作战室就被称为“Magellan作战室”。后来，大滚筒洗衣机在美国和加拿大上市，也被命名为“Magellan”。

另一方面，胡自强作为项目负责人，也给予了小天鹅所有他能够给予的支持。从实验设备到研发工具，胡自强不但自己毫无保留，同时也利用GE家电能提供的一切资源支持项目研发。滚筒洗衣机研发的最大难点是振动噪声，而这正是胡自强的专长。他从建立实验室开始，所有的仪器设备，就连频谱仪、加速度计等，全部由他从美国带回国内，再手把手地教项目里的工程师如何使用。从实验方法，到在实验室里解决问题，他们总是拼在一起。

胡自强的做法，让项目里的每一个人，都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是一个团队，没有出资方和被出资方的区别。甚至，为了强调团队的团结性，胡自强还从美国买回了团队的统一服装。也正是这样的做法，才让两个完全不同的企业文化，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这个团队中融合在一起。

2003年夏天，项目刚刚开始，项目组成员身着胡自强从美国定制的带有GE和小天鹅LOGO的团队服装一起合影

除了胡自强本人，GE家电方面另一个深入参与项目的是设计经理Chris Hoppe。虽然当时他对中国的技术水平持怀疑态度，但他也相信中国制造一定会达到世界先进水平。他对小天鹅大滚筒项目的每个人都充满善意。“他为人很严谨，要求也很严格。但是，他自己所掌握的那些先进的开发和验证手段，对我们都是毫无保留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团队成员说，“除了Chris Hoppe，一旦项目遇到问题，GE家电也会派相关专家前来支援。”实际上，2021年Chris Hoppe才从美的美国研发中心正式退休又成为顾问。如今，在无锡小天鹅，偶尔还能看到他的身影。

虽然那时候，很多人不相信项目会成功，团队内部的气氛却是非常的高效纯粹。但是，即便如此，中间还是不断有人离开。“真的太难了，每向前一步，都有无数要解决的问题。”许莉说，“每天都像打游戏通关一样，最难的永远在前面。”许莉没有选择离开。“毕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虽然我不知道山有多高，但我知道，我每天都在进步，我还在向上走。”她说。

作为项目经理的胡自强，却知道山有多高。“那时候，我和Chris Hoppe住在无锡喜来登酒店。每天晚上，回到酒店，进到电梯里，我们都要互相看一眼，然后长叹一声，各自默默回房间睡觉。第二天，又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团队面前。”多年以后，胡自强回忆说。

对于团队来说，大家可以更纯粹地为项目去拼。但对于胡自强来说，他需要承受外界认为这个项目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压力，他需要把握节奏，把握如何去融合、平衡GE家电和小天鹅的关系，以及双方团队的关系。“哪些GE家电可以让步？哪些必须坚持？哪些需要为团队提供更大支持？对于小天鹅来说，也是如此。”胡自强说。最终，所有文化的冲突、合作的冲突，都在“一定要把项目做好”的高度上完美融合。

“每每到了项目遇到困难的时候，胡自强就会把整个团队的人拉出去，要么团建一下，要么唱歌嗨一下。一方面让大家能够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一方面也可以让团队内部的交流更加高效。”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团队成员说。

转眼，两年时间过去，项目也到了最终的攻坚阶段。GE家电已经在美国5000家销售门店做了预售广告，然而，供应商、供货质量、生产成本……团队里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一个接着一个。面对巨大的压力，质量经理许莉发现自己失眠了。

“那天在我们办公室，Zi突然给了我一瓶药。”十几年后，许莉提到胡自强，还是如当年在团队一样，按照美国人的叫法，称胡自强为Zi。Zi对许莉说：“这个药很好的，你试试。”那是一瓶胡自强从美国带回来的助眠药。直到今天，许莉每次提到胡自强，就会想这瓶助眠药。

2005年，小天鹅大滚筒洗衣机生产线上的寿命测试室

2005年下半年，也就是在这个团队拼博了两年以后，GE大滚筒洗衣机“Magellan”（容积为4.2cft，约为14kg)的大容积滚筒洗衣机在美国和加拿大正式上市，售价为1000美元。由于这款洗衣机在耗水量、耗电量、洗净率方面比当时的国际标准有大幅度提高，美国政府向消费者承诺，凡购买该洗衣机的消费者，可以得到70~100美元的奖励。

市场的火爆让GE家电又喜又忧。喜自不必说，忧的是，当时小天鹅的产能完全无法满足市场的需求。为此，胡自强再次来到无锡，与小天鹅一起，共建国际化管理平台，使其在3个月内达到目标产能。

仅仅半年之后，GE家电收回了整个项目投入的2000万美元成本。GE家电得到了小天鹅这个稳定的、有绝对成本优势、没有竞争的长期合作伙伴。作为当年GE家电最大的海外项目，小天鹅大滚筒洗衣机项目拿到GE为海外项目设置的所有最高荣誉。时任GE董事长兼CEO的Jeff. Immelt，把这一项目作为GE全球化的经典案例，介绍给华尔街的投资者们。

2005年，小天鹅大滚筒洗衣机生产线

在小天鹅方面，当年投产6个月，大滚筒洗衣机出口额即达到1亿美元。通过这个项目，得到了除美国和加拿大以外的市场，小天鹅不但成为从那以后多年里，中国唯一的大容积滚筒洗衣机生产商，而且建立起大容积滚筒洗衣机完善的研发体系，一批人也由此得到成长。小天鹅掌握的大容积滚筒洗衣机技术，并以此为基础，开始具备国内市场小容积滚筒洗衣机的开发能力，这也正是后来美的坚持收购小天鹅的关键因素之一。就连当年这一项目的合作方，也由此受益良多。

对于团队中每个成员个人的改变，这个项目更是影响一生。“从那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相信奇迹的人。”许莉说。而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团队成员表示：“这个项目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技术上的提高，更多的是人生的改变。”这位团队成员强调：“别人可能并不觉得这与人生有什么关联。但是，它教会了我如何在困境中达成目标，实现成功。那就是要更聚焦、更专注。我在做项目时，无论在吃饭还是睡觉前，都在想我的项目解决方案。在日常生活中，我看到什么有巧思的物品，都会很自然地想，如果这个方法用到我的项目里会有什么效果。这些都会让我的项目更接近成功。简单地说，人生有目标和没有目标，完全不一样。全心全意聚焦目标，你会离成功更近。”

对于整个中国家电业来说，中国掌握了大容积滚筒洗衣机技术，“中国造”大容积滚筒洗衣机热销美国市场——这个项目的成功，无疑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在《2004年中国家用电器技术大会论文集》里，由于关于洗衣机的论文太少，这个产品在目录中并不能单独成为一个单元。而两年后的《2006年中国家用电器技术大论文集里》（当时的中国家用电器技术大会为两年一届），“洗衣机制造技术”已经单独成为一个单元，6篇论文中，有两篇来自GE家电和小天鹅大滚筒洗衣机项目团队，内容分别涉及运用人工神经网络进行滚筒洗衣机性能预测，以及六西格玛在洗衣机给水系统参数设计中的应用。2006年第一期《电器》杂志刊登了一篇名为《2005年洗衣机行业回顾》的文章，文章把2005年称为中国洗衣机市场的“高端启动年”。这里的高端，还仅仅只是特指滚筒洗衣机开始普及，当时的中国市场，仍以波轮洗衣机为主，更不要说大容积的滚筒洗衣机。

此时，胡自强的人生经历来到了一个最重要的路口。他希望自己的事业能够进一步与祖国融合，而不是简单完成一个项目——这让胡自强感到有点使不上劲。

心定中国家电业

“你还是要回到中国吗？”面对胡自强再次提出辞职，GE家电事业部副总裁Paul Raymond再次发问。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仍旧用第一次挽留胡自强的办法，提出新的解决方案。他告诉胡自强，GE家电准备在上海设立一个亚太总部，他希望胡自强能够做负责人，级别为GE家电亚太区技术总监（CTO）。然而，对于此时的胡自强来说，这个选择却不再完美——他不喜欢这样的安排——高高在上的职务，无法把自己所学应用于实践之中，这不符合他更喜欢做实事的风格。而且，虽然从物理空间上来看，胡自强是回到了中国，但从精神层面来看，这样的选择无法满足他以实践报国的理想。

GE家电选择了放手。他们决定尊重并支持胡自强的选择。Paul Raymond珍惜胡自强的才华，但更乐于见到他能够实现人生梦想。

即便知道胡自强已经会离开GE家电，但在2006年年初举办的年度大会上，GE家电为了表彰胡自强在大滚筒项目上的重大创新与突破，依然为胡自强颁发了“创造力奖”（Imagination Award），这是Jeff. Immelt为鼓励、推动创新专门设立的奖项，旨在表彰具有想像力的个人或团队。

胡自强同时还面对着第二个选择，就是与人在中国合伙开洗衣机工厂。小天鹅项目的胜利完成，让中国的老板迅速看到胡自强的价值，与他沟通讨论合作开洗衣机工厂的人不止一个。而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家电企业能够开发生产同类的大容积滚筒洗衣机，与人合伙开工厂，大把赚钱并不是难事。“我的志向，是要做一个‘富家翁’吗？”胡自强问自己。很显然不是的。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也许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是胡自强志不在此，他不希望企业经营、销售的这些问题来分散自己的精力，他希望能够专注于自己的所学，他期望一个更大的平台，足以支持他实现技术报国的理想。

回忆自己在GE这12年，胡自强觉得收获颇丰。一方面，个性简单直接、自我要求高、喜欢用事实说话、从不人云亦云的他，接受GE的企业文化非常容易。“自驱自律、诚信开放、不拘小节、尊重他人。这个GE文化对我个人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在离开GE后很多年，我还是不自觉地用GE的思维方式来思考问题。”胡自强在多年后回忆说，“这样的文化理念，也是我一直非常尊重、认可，并一直在秉承并坚守的。”另一方面，在GE的12年，从GE总部的中央研究院到GE家电事业部，从先行研究到提升产品性能，再到搭建产品体系平台，胡自强也已经从一名专注于技术本身的资深工程师成长为带领团队、确定研发方向、熟悉GE研发体系的研发负责人，这些都为他今后的事业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除此之外，在GE，有一些个性古怪、只愿意与在技术上有共鸣的人打交道的“技术狂人”，胡自强以自己的技术能力，获得了这些人的认可，并与他们结下深刻的“纯理工男”之间的友谊，也为他带来一份独特的快乐，他们其中很多人，也因此加入美的研发体系。前文中提到的Chris Hoppe，正是其中之一。

当然，此时的胡自强，面对的选择并不限于家电业，但是，在GE与小天鹅的合作项目中，他看到了中国家电业未来在世界崛起的机会，也看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看到了自己实现理想的最佳路径。

21世纪初的中国家电业，在世界的舞台上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随着中国加入WTO，已经拥有一定出口规模的中国家电业更加深入地融入全球产业链。另一方面，跨国企业开始加速在中国的投资，他们不但为中国市场带来相对高端的产品，也扩大了中国企业的视野，提高了家电竞争的水平。另外，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增速最快的家电市场，正在迅速进入家电普及期。从技术上来看，国际上对家电的节能、环保要求进一步提高，对融入全球产业链拥有深切渴望的中国家电业正在努力赶上，这也直接刺激了中国家电企业愈发重视研发。《2004年中国家用电器技术大会论文集》，收录论文数量已经达到74篇，内容涉及制冷、制热、电机、电动、金属加工、控制技术、材料优化……这一切让人心动不已。在GE已经浸润12年的胡自强看来，当时的中国家电业，像一片蕴含勃勃生机的原野，正蓄势待发。

更重要的一点是，家电业是民用行业，这对于已加入美籍的胡自强来说，是一个非常安全的行业——民用行业不会因为未来的政治走势以及中美两国关系的变化而受到影响。这样的一个关键因素对于外人来说可能体会不到，但对胡自强来说至关重要。事实上，这也一直是胡自强考量如何选择行业的重要条件。胡自强攻读博士的美国普渡大学，历史上有很多华人留学生，如梁思礼、邓稼先等，他们的回国经历无不是“跌宕起伏”，在校园中看到、听到这些曾经实际发生的例子，让胡自强在选择回国时，自然而然会加上这一重“安全”的砝码。

面对方兴未艾的中国家电业，胡自强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兴奋。然而，冷静下来，他还是有所担心——自己在国外多年，能否一下子融入中国企业？中国企业现在的发展阶段，能否接纳自己的研发理念和方式？胡自强一下子谨慎起来。

正是此时，韩国三星向他伸来橄榄枝——已经在韩国三星总部任技术副总职务的老同学金成镇告诉他，三星要在中国实现本地化研发，而当时，研发副总已经招了两年，却毫无进展。毫无疑问，有着跨国企业背景的胡自强是他们最好的人选。而对胡自强来说，这也是他人生当中的另一个完美选择——三星同样是跨国企业，但韩国文化与中国文化有相近之处；在苏州三星现有的研发基础上，组建一支富有激情、自主研发能力强的研发、研究团队，是胡自强梦寐以求的工作经历，他急需一个平台一试身手；工作地点在中国，这也可以让胡自强更近距离地观察和学习中国企业的文化，寻找融入其中的最佳平台和最佳时间点。（未完待续）